在彝族村庄的习俗里,人死后家属要给死者洗身剃头,穿上古时的那种服装,然后在死者左右手里分别放古代的一块大银元,再把死者抬进棺材,一天后再盖棺。我目睹了让我永远忘不了的一幕:外公的三弟把外公手里的银元抢走,放在了自己的裤兜里......

文/孔礼明


黑色童年,破碎家庭


我生在云南南部哀牢山脉南段,红河州云阳县小山区里的一个小山村小水井村,居住在半山腰上,彝族祖先自南迁徙于此,由放牧演变为以放牧和种植水稻自供自足为生。



这就是我的家乡元阳,我看到的第一个世界,混泥土与血泪汗组合气息的静土,与世无争,没有光鲜亮丽的色彩。好像被时流拒之梦外,停留在遥远国度的一幅古老画卷,努力停留转瞬的身影只似时间流里的一滴。


呱呱坠地,我来到了这个世界,曾停留于此,用十几载春秋来成长,破碎我那遥远的梦,点画自己的故事。风雨难料,乌云善变。静怡的环境里也有与之不协调的元素,也有那破碎的家庭。


农家孩子成家比较早,父母二十几就结婚了。爸爸是上门女婿,上过初中一年级,不幸生在文革时代。外公没有儿子,后继无人,这成了一块他心里隐隐作痛无法愈合的伤口,在农村那年代比较重男轻女,无儿是被轻视的,而嫁出去的女儿视同泼出去的水。


姨父的离家出走造成了外公心里的重创,转至他对爸爸的暗防。在日常生活中管束爸爸,在经济上辖制他,这一切爸爸都隐忍于心。妈妈与爸爸出现言语不合,妈妈心略偏向爷爷。婚姻出现了一道无法遮饰的劣迹,频频出现口角争执。


当时爸爸才24岁,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,在同辈中也很突出。一年前在心里萌发离家远走他乡的念头,再一次得到了浇灌,权衡利弊终于痛下决心。就这样突然人间蒸发,去无踪影好像没有存在过这个人。


妈妈以泪洗面,彻夜不眠不语,面容浮肿憔悴,孤独、无助和恐惧布满心窗。爬在地上的哥哥正在试着呀呀学语时,妈妈突然得知自己有了身孕,我新的生命将噩梦般闪现在她的脑海里。一想到将来就布满了黑色的恐怖,她辗转反侧彻夜思虑过后,决定不让我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。


去医院的路上,妈妈遇见邻居家的阿婆,在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安抚下,妈妈才决定把我留下。爸爸得知二子的出生后回到妈妈的身边,我的出生挽回了爸爸的心。


爸爸出走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闲谈,父母的婚姻仍然内战持续不断。他们偶尔把不满的情绪转移至我和哥哥的身上,在幼小懵懂心窗上蒙上了一层阴霾。爸爸对这个家只有埋怨和不满。而妈妈则躲着我们,暗自垂泪。


在跟父母同桌吃饭时,我没有欣喜快乐,感到的只有陌生、害怕,在爸爸面前,我很拘谨,不敢说话。后来爸爸外出打工成了躲避妈妈直接的方式和借口,家里的一切轻重农活都落到了妈妈的身上。


妈妈起早贪黑忙着家里的农活,没空帮我们洗补衣物,都是我和哥哥自己解决的。爸爸逢年过节才回来一次,买回来的衣服总是小得不合穿,因为量的尺寸都是离家时带走的。


爸爸总是来去匆匆,过完年就同朋友外出打工。陌生和距离徘徊于我们之间,像逢年过节才出现的远客。我和哥哥在家里帮妈妈做些轻省的农活,如洗衣、洗菜、做饭菜、煮猪食、捡柴火、割草等,被邻里夸赞懂事。


成长,活在别人编写的漫长故事里


有一次,因同桌惹恼了我,一拳之下把对方打得鼻血如注。以为老师会把我打死,因此谎称生病不去上课。从此,我每天赶着自家水牛,和村里的爷爷奶奶一同上山放牛。披着蓑衣,带着斗笠,背着一个破旧的小包,包内放着小石子与弹弓用来打鸟儿玩,还有妈妈帮我包的冷饭,以便饿了可以随时取出来吃。



日复一日,无论严寒酷暑我都得重复放牛的生活。我开始感到害怕,每天对着天空和路边的鸟儿发呆。我不敢想象未来,害怕一辈子都是一个文盲的野孩子,永远走不出大山。我渴望去读书,羡慕那些背着书包路过的同龄小孩。


我后悔两年前做出那么愚蠢至极的选择,还自以为聪敏而乐在其中。我恨自己,变得郁郁寡欢,不爱说话,很内向。我觉得我是被世界遗弃的流浪儿,是最可怜最痛苦的小孩。我突然像变了一个人,对一切都不冷不热。


爸爸依旧早出晚归,对我的变化没有任何的察觉,只拿一些零食和瓶瓶罐罐来讨我欢心。我逐渐觉得父母根本不爱我,虽然他们没有打过我,我开始羡慕其他孩子有疼爱自己的父母,而我得到的只有一声声没把家务做好后的责备。


后来新学期开学,瞒着妈妈我直接去村里的学校报名,把书抱回家摆在妈妈面前。她看我也真心想读书,第二天就带我去交费正式注册,就这样我又再次走进了告别两年多的学校,开始了不一样的读书生活。每天天微亮就把牛赶到山头吃草,再跑回来上学,放学后再去把牛赶回家里。因为来之不易,所以很用功,成绩也是名列前茅。


小学第一学期结束后,妈妈突然病倒,每天肚子疼痛难忍,无法下床行走,衣食难以自理,面容日渐憔悴消瘦,体重日渐下降。爸爸过节出去后未曾回来过,在最需要他的时候音讯全无,如人间蒸发。后来谣传爸爸在外已经另有一个家,也寄来无名信,内有书信和爸爸合影的照片,一时成为全村和邻村的的新闻。


这给妈妈精神上带来了重创,肉体和精神双重的折磨让妈妈的病情更加严重。有生以来除了妈妈,我没有见过因极度悲伤而充满绝望的眼神。我害怕妈妈出事,每天上完学后就守在她身旁,家里的家务也都落到了我的身上,哥哥初一未读完就辍学回来帮农活。外公还在单位上班,他的工资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命脉。


经过两年的休养,妈妈的病渐渐好转,康复一年后,外公突然高血压瘫痪,住进医院。照料爷爷的事也落到我的身上,我每天要做的事随之加重,不但要做家务、读书、照顾外公,还得参加村里面的义务工。


两年后,爷爷与世长辞,在那一天正好七十岁,我握着爷爷的手,目睹了他离世的过程。我不明白为什么,在他断气前好像很累,呼吸很急促。


旁边的叔伯说这是回光返照,爷爷正在走从小至今所走过的路。他的棺材刚做好,他就断气了,没有挣扎,但表情很苦。在最后一刻背向我们,眼神总移开我们对向墙,好像看到了什么......


在彝族村庄的习俗里,家属要给死者洗身剃头,穿上古时的服装,然后在死者左右手里分别放古代的一块大银元,再把死者抬进棺材,一天后再盖棺。我看見了永远忘不了的一幕:外公的三弟把外公手里的银元抢走,放在了自己的裤兜里。


我曾认为世间虽疾苦多难,但人是善良的,都像邻居们那样友好,有事会互帮,包括外公的丧事,村里老小都来帮忙捐粮捐钱。但我错了,我永远也想不到外公最疼爱,曾帮他还贷款的三叔能对逝去的亲哥哥做出这样的事。当时他还是村里的村长呢!


我感到极度的气愤和羞愧,外公的后事是他两个弟弟包办的,表面看好像很有排场,但他俩联合动了很多手脚。后来才知道他俩把我外公留给妈妈的遗产放进了自己的腰包,因为妈妈是女儿身,我们又年纪太小。


外公过世后,他们欺压我家,把我家的巨树砍去,亲戚们侵占我家田地,常在言语上攻击妈妈。因为家里没有男人,被轻视看不起。有一次外公的三弟在众人面前出口伤人,我顶了一句话他要向我动手,被众人制止,那时,我才十四岁。


我好像活在一个别人编写的漫长的故事里,我就是主角,但带着伤痕。


我不服输,我想改变自己的处境,我不甘愿就这样躲藏于此,而读书成了我唯一的出路。


青春,在痛苦的折磨下抑郁



我带着新奇和淡淡哀伤走进了县里的中学,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春天。我被分进了校里的尖子班,还被选为班长。由于各方面都比较突出,一时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,成为被人们谈论和羡慕的对象,暂时让我忘记了痛苦的过往。


初二结束后,我回到家里。那时是农忙时节,我忙完家里的活儿,帮邻居家秋收,不注意闪到腰。后来,病情加重,无法正常行走,左腿明显感觉血管被阻断血液无法畅流,附带着阵阵的剧痛,有如被电触,被刀割,血管里的液体好像是盐辣水。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医院或宿舍,慢慢的连日常生活难以自理,洗衣,打饭,提水都做不了。


点滴的化学作用让我脸色苍白浮肿无血色,夜晚失眠,又无心去学习。上课的内容一句也听不进,坐卧难耐。夜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,一直到深夜一两点,入睡也是带着疼痛,甚至做梦也在病痛中挣扎。我害怕这样一躺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,永远醒不来。


快一年了,我的病未见好转,换了一家又家的医院,去占卜,看民医。耗尽财力和精力都无济于事。我彻底绝望了,不再抱有病情康复好转的希望。


身边一切也好像变了样,刚开始老师同学的慰问带给了我些许的温暖。慢慢的在他们的问候中,我读懂了叹息和怜悯,开始害怕、躲避。指着别人的伤口议论,因为他们没有受过伤。


爸爸失踪十年后,又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。时间带走了他留给我们的伤,但与妈妈的感情拉得好远,仍分居两地,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。爸爸带我去各个地方看病,终于检查出是“腰椎间盘突出”,因为被重压没有及时复位压迫血管神经。无法动手术,因为很多重要的神经都集中在这个部位,手术一失败可能终身瘫痪,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四五十。


被医院判了无期徒刑回来后,我变得意志更消沉,生活没了指望和动力,学习一落千丈。我变得更内向,除了与人见面打声招呼终日不语。在生活的苦难里我从未低过头,而在病魔的俘虏下我成了坐以待毙的羔羊,一切的努力在它面前都是徒劳的。


我开始夜夜失眠,思虑我的过去和未来,看不到一点点绿意。我的心开始在星空下破碎,让泪水埋葬过去和未来。我为何会那么的痛苦?既然开始是为了结束,那为何还要开始?存在又有何意义?


在我的脑海里,闪现了自己在高楼做人体自由落体的画面......


生命原来有奇迹


高二文理分班,我选择了理科,知道大学只是梦想而无法实现了。虽然如此我每天学习到最晚,学习热情并没因病痛而停止,但注意力无法集中,却总是事倍功半,看病的时间远远超出学习的时间。


高三的时候我注意到了班里有个女生很特别,她总是脸上挂笑容,友好、真诚且很愿意帮我。后来才了解到她是基督徒,在她的邀请下,我参加了第一次聚会。他们唱的诗歌我从未听过,虽然我不太了解歌里面的内容唱的是什么,但歌的旋律很优美,我唱得很畅快。


我喜欢这个环境,有一种家的温暖,这里的人和其他人很不一样。他们很真诚热情,自然流露的爱让我感到很踏实,有一种想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想向他们倾述的冲动。



他们泪流满面地在为我祷告,深切关心我,在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待遇甚至父母。我在怀疑我是否在做梦,我身边怎们会有这样的人呢!后来我发现去教会的时间比去医院的时间多了,不再经常失眠,情绪也稳定了,心里面得到的平安从未有过。我学着每晚向神祷告,慢慢的我很少去医院,我的病痛慢慢的好转,不再那么疼痛。


我没有再去医院,折磨啃噬我四年多的病痛竟然淡出了我的生活。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,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。有一次,我在教会小组分享,牧师为我做了祈祷,我做了决志祷告,我就这样相信了祂的的存在。


高三最后一学期,我本以为自己考不上大学,因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寻医治病上。每天看着周围的同学都在为大学梦努力拼搏,而我留在学校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学习生涯做个结束的交代罢了。抱着一丝希望,我每晚跪在床上向上帝祈祷让我考上大学。


后来在班里老师通知“自主招生”的消息,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报了名,结果出乎我预料,我们学校100多人报名,只有我被录取,在被录取的总人数中我还排在前五十名。


我成为学校唯一一个提前一个月毕业的学生,这不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,这不是上帝垂听了我的祷告,向我显现的神迹吗?这一刻我才真正地相信他就是我生命的救主,祂一直与我同在,不离不弃为我担当苦难病痛。


在大学,我找到了团契,透过弟兄的细心教导和扶持,我在灵命上渐渐有了成长,对上帝的话语才有了更深的渴慕,我也慢慢参与了教会里的一些服侍。一次营会,我们做了一个小游戏画“人生曲折线”,那一刻,我意识到,我的人生一直处在负数的最低谷,认识神后,我的人生才出现第一次正值,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。


我曾经一直在风雨中波折,伤痕累累,忍受痛苦。直到耶稣走进我的心里,我的生命终于有了春天的绿意,耳边时时响起“寻求,就寻见,叩门,门就被打开…………”


感谢上帝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,领我走出死荫的幽谷。在困苦病痛中,祂不离弃我,带领我走出生命中黑暗的低谷,跌跌撞撞从黑风暴雨中走出来,感受那阳光的温暖,彩虹雨露的美妙。



心的白纸曾有泪海,我原以为没有星月就不会再有曙光,但我错了。我想在我还没来到这世界之前,天父就认识我,鸟语花香让我感受到它们的生机。当我不明白上帝的话语时,祂也能让我的泪水开花。我相信主耶稣曾对我有深情,以至于我能来到祂面前,虽然我未曾见祂,但祂爱不曾离我,我决定要爱祂一生。